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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东海,霞光万丈。
天地之间,西北塞外,阳光恰似一线潮水,由东向西缓缓推进,带来无限光明。
拒北城城头之上的一杆徐字王旗,城外北莽大营中央地带的一杆大旆,几乎同时被阳光映照。
北莽大旆之下,北莽太子殿下骑乘一匹汗血宝马,身披绚烂金甲,正在向南方城头眺望,志得意满,满脸笑容。
而城头那杆王旗之下,筑有一座高出城头走马道丈余的擂鼓台,一名身穿缟素的年轻女子拾阶而上,站在一架牛皮大鼓之前,只见她摘下背后剑匣,重重砸在地面上,然后上前一步,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深呼吸一口气,拿起那根鼓槌,紧紧握住。那些经历过春秋战事的拒北城老将老卒,看到这一幕后,都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
也许如今的北凉边军,雄甲天下的北凉铁骑,真正的中坚力量,已经属于李陌藩、刘彦超、宁峨眉这些正值壮年的赫赫武将,甚至不需要多久,兵权还会转交到郁鸾刀、曹嵬、寇江淮谢西陲这些更年轻的武将手里,
这就像一个人的生老病死,不容抗拒,可在那些北凉老人心中,尤其是亲身经历过春秋定鼎之战西垒壁战役的老卒,对于那架大鼓,那袭白衣缟素,最是记忆犹新。对于这座雄踞西北边关国门的崭新城池而言,仅次于挂匾的重要事情,并非大将军藩邸正式建成,而是在外人看来相当匪夷所思的筑台架鼓!
这架大鼓来自清凉山库藏,徐家已经珍藏多年,就连鼓槌也一并历史悠久,大鼓制成于西垒壁战事之中,在人屠徐骁封王就藩西北之后,便跟随徐家军一同进入北凉。自古兵家便有闻鼓声而进鸣金声则退一说,也是击鼓鸣金的来由,按照大秦时代的阴阳家阐述,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是天理循环,鼓以木制,寓意气机生发,故而擂鼓上阵,而秋属金,当收敛,在兵事上便用来象征收兵撤退。中原听说西北徐家在退出中原去往边陲后,北凉蛮子便有了个“西垒壁后,徐家不闻金声只擂鼓”的传统,离阳朝野那边大多将信将疑,天底下的军伍,不管何等雄壮精锐,哪能真正做到只战不退,想来肯定是夸大其词的说法。
鼓还是那架牛皮大鼓,女子却并非当年的女子了,可剑匣依旧,白衣缟素依旧,倾城倾国更是依旧。
女子转头望向走马道,那个修长背影正缓缓走向城头中段位置,走向悬挂匾额的那处城门上方,他身穿来自陵州金缕织造局的藩王蟒袍,在阳光照耀下,那件黑金蟒袍熠熠生辉。
似乎是感应到女子的目光,年轻人转头回望,对她笑了笑。
原本有些忐忑不安的绝色女子顿时心境安宁,心安处即吾乡,她从不曾对他说过,只要视线所及能够望见他的身影,她便心安。
她低头瞥了眼脚边的那只紫檀剑匣,然后缓缓抬头,眼神坚毅起来,她双手持鼓槌,准备擂鼓,她如今要像当年那名姓吴的女子剑仙一样,一鼓作气,为北凉为西北,为他壮声势。
城头之下,那名北莽万夫长在叫嚣着北凉无人胆敢一战后,笑声更重,身体微微后倾,抬头望向拒北城的城头,这名草原魁梧男子意态骄横,顾盼自雄,当真是视城头铮铮铁甲如无物。
只不过当他看到那一袭离阳藩王蟒袍,出现在城门正上方的位置后,情不自禁地勒紧了马缰,坐直身躯,一只手下意识按住莽刀刀柄。
他没有见好就收立即拨马离去,而是就这么正大光明地抬头望向那位传说中的离阳异姓王,这位背后有四十万草原骑军作为靠山的龙腰州万夫长,虽然心中隐约有些惊慌,可天生对权势的炙热追求压下了那股恐惧,他无比清楚,今日两军对垒自己这番言辞,注定已经传遍拒北城内外,很快还会传遍草原两京和北凉关内,甚至传入皇帝陛下的耳朵,以及传入太安城那位离阳年轻君王的耳中。哪怕尚未上阵杀敌,这已是滔天军功,必然直达天听,谁都无法遮掩,若是能够再与那位年纪轻轻的新凉王说上几句话,更能帮助自己扬名两朝,所以他平缓了一下思绪,故意拨马一圈,用马鞭指向城头,明知故问地竭力喊道:“你就是徐凤年?!”
只可惜那个年轻人的视线投在了北莽大营,好像在寻找什么,根本就没有搭理这位三言两语便将首功收入囊中的万夫长。
自讨没趣的北莽万夫长正要继续挑衅一番,没料到随着那杆大旆之下金甲骑士的大手一挥,北莽大军响起一声声号角声,攻城战事就这么拉开序幕。
黑压压的北莽步卒率先开始缓缓向前推移,如蝗虫过境,由北向南。
从拒北城的城头北望,密密麻麻的蝗群之中,两千三百架大小不一的投石车,在南朝军器监官员的忙碌督促下,最终在各处落地生根,列阵成弧,以拒北城作为弧心。北莽投石车分为六种,既有需要拽手多达两百余人的巨型投石车,也有二三十名膂力出众的拽手便能成功驱使的小型抛石车,相较北莽投石车第一次大规模现世的虎头城之战,这一次攻打拒北城,不但投石车总数更加惊世骇俗,且大型投石车占据多数,这自然意味着拒北城需要承受更加恐怖的一场场“天女散花”,那场瓢泼大雨,只能是直到北莽用尽两座山峰的巨石储备才罢休。
蝗群之中,同样夹杂有南朝军器监特制的床子弩,不同于中原大多作为守城利器的那种床弩,天然拥有骑军优势的北莽,床弩作用很简单,只需要将一枝枝粗如铁枪的箭矢钉射入城墙之中,便于攻城步卒攀援蚁附,
被北莽边军誉为千金之卒的敢死士,类似南朝头等精锐的步跋卒,就会躲在攻城步卒之中,他们不通过目标明显的架设云梯或是高耸楼车攻上城头,而是放弃盾牌,仅披轻质皮甲,嘴衔一柄战刀,凭借那些插入城墙的箭矢,矫健身形如山野猿猴,迅速攀登晃荡而上,作为出其不意的一股股奇兵,对守城方进行袭扰。
北莽大军压境,除了那杆最为鲜明惹眼的皇室大旆,一杆杆草原帅旗也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北莽太子殿下突然皱了皱眉,因为他胯下那匹神骏大马一侧,突然出现了一名身材敦实的木讷汉子,并未披挂铁甲也未悬佩战刀,腰间仅仅系挂有一只布囊。
这位御驾亲征的太子殿下微微弯腰,颇有中原名流的礼贤下士之风,和颜悦色笑问道:“邓宗师,为何这么快就现身?难不成北凉还有人能够一路杀到此地不成?”
囊中藏有一枝断矛矛头的男子默不作声。
短短三四年时间,北莽武道宗师七零八落,一副江湖气数将尽的惨淡光景,以无上神通降伏有一头年幼麒麟的道德宗宗主,已经飞升离开人世,提兵山第五貉死在新凉王手上,棋剑乐府的洪敬岩死于龙眼儿平原,铜人师祖不知所踪,公主坟小念头和铁骑儿等一大拨宗师皆死在北凉关内,北莽魔道第一人洛阳和呼延大关早已隐世不出,传闻身在中原江湖冷眼旁观,如今的北莽高手,可谓屈指可数,除了拓跋菩萨依然屹立不倒,种家二当家种凉投军,便只有这位姓邓的男子能够撑起大局了。
所以他被北莽蛛网领袖李密弼安排在太子殿下身边,以防不测。毕竟这位金甲鲜亮的年轻人,是北莽四十万大军名义上的主帅。
隐藏在暗处的断矛邓茂之所以出现,理由很简单。
他知道那位昔年让整座草原俯首低头的白衣魔头到了,而且即将进入战场!
对于那位曾经一人一骑凿穿北莽南朝北庭两地的女子,邓茂比谁都清楚她的修为深浅。
北莽万夫长知道自己不管如何都应当后撤了,身后大军马上就要对拒北城展开一轮齐射,用以掩护攻城步卒的迅猛推进。
可就在此时,刚要拨马转身的魁梧武将感到身边拂过一阵清风,骇然转头,发现胯下战马一侧不知何时站着那名身穿蟒袍的年轻人,敌我双方一人面向城头一人背向城头,那个名动天下的年轻人安静望向草原大军。
如何都想不不到这位堂堂藩王竟会亲身涉险出城,肝胆欲碎的北莽万夫长呆若木鸡,颤声道:“你怎么出城了?!徐凤年你怎么敢……”
不等这位万夫长说完话,胯下战马像是被大山压倒,不堪重负地四腿折断,马腹砰然触地,年轻藩王随手一挥,那名万夫长身躯不由自主地向他倾斜滑去,最终头颅被年轻藩王攥在手心,轻轻向前一丢,骤然间七窍流血的骑将尸体就被丢出去数十丈外,当场毙命。
拒北城城头之上,女子擂鼓。
这大概是北凉第一次向这方天地放声。
循着鼓声,当徐凤年出现在城外后,一道道身形如同一颗颗流星,纷纷坠落在拒北城外的地面之上,与年轻藩王同处一线,向北而立。
位于年轻藩王左侧,是一位由西蜀赶赴北凉的中年剑客,武评四大宗师之一,邓太阿。
他双手负后,腰间悬双剑,大风拂面,让这位因为相貌平平而常年行走江湖,却从未被人识破身份的桃花剑神,终于流露出一种天下剑道唯我独尊的剑仙风采。
年轻藩王右侧,是一袭白衣,正是拥有北莽公主坟大念头和离阳逐鹿山教主双重身份的魔头洛阳。
她没有转头望向徐凤年,而是目视前方淡然道:“你失约了。”
年轻藩王微笑不语。
徐偃兵手持铁枪重重落在邓太阿左侧,轻声道:“不曾想今生还有机会与桃花剑神并肩作战。”
邓太阿简明扼要地回答道:“我亦是幸甚。”
一袭紫衣飘然落地,轻轻跺脚,裙摆打结处轻轻松开。
轩辕青锋笑意释然,如天真无邪的世俗女子,当年那场大雪坪变故之后,这位惊才绝艳的女子第一次如此轻松。
此战之后,你我再无相欠,那就再无相见好了。
朱袍徐婴落在白衣洛阳身侧,转头嫣然一笑,满脸欢喜,看着她与他。
白衣白发的隋斜谷落地后,抬起那条独臂,双指捻动雪白长眉,这位吃掉世间无数名剑的老人依旧不曾佩剑,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
杯酒满日月,吐气摧五岳。
目盲女琴师薛宋官抱琴而立,脑袋微斜,并拢双指轻轻按在琴弦之上,一触即发。
叩指问长生,叩指断长生。
吴家剑冢当代剑冠吴六鼎望向前方的北莽大军,啧啧笑道:“比起咱们吴家老祖宗当年遇上的阵仗,可要大了不少,以后定要跟温不胜好好吹嘘一番,走过这一遭后,小爷我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了。”
一直闭目示人的剑侍翠花转头睁眼望向城头,看了一眼那位擂鼓如雷的白衣女子,收回视线后,小声说道:“我是不是丑了些,脾气也差了些?”
吴六鼎愣了愣,咧嘴笑道:“翠花!自从吃过了你的酸菜,你便是我吴六鼎此生第一等的良配佳人!必须的!”
不远处背负一柄桃木剑的武当大真人俞兴瑞闻言哈哈大笑,“你这小子,倒有几分贫道那位小师弟的风采。”
另一边,刀法宗师毛舒朗、年迈儒士程白霜与南疆龙宫首席客卿嵇六安,三人并肩而立。
毛舒朗闭目养神,手心抵住腰间刀柄。
嵇六安眯眼望向北方,如同淘淘洪水涌来的北莽大军,泰然自若。
与儒圣境界只差一步之隔的程白霜一手负后,一手抬起拈须,望向天空喃喃自语道:“先生,谁言我辈书生无胆气?”
最左方,南诏第一人韦淼双臂环胸,身边是东越剑池宗主柴青山。
韦淼用蹩脚的中原官腔问道:“柴宗主,听说东越剑池风景很不错?”
柴青山点头笑道:“不比你们十万大山险峻幽远,却也独具特色,韦先生以后若有机会去我东越剑池做客,我定当拿出那三坛子自酿杏花酒待客!”
最右侧,于新郎和师弟楼荒各自腰间刀剑,佩剑分别是跻身世间十大名剑之列的蜀道扶乩,佩刀则只是寻常的北凉战刀。
楼荒一本正经说道:“你别忘了约定。”
于新郎一笑置之。
西北关外,一线之上。
十八人。
北莽大军之中,春捺钵拓跋气韵和皇亲国戚耶律东床面面相觑,后者终于开口道:“这也行?北凉算不算垂死挣扎?”
拓跋气韵转头望向南方,答非所问地缓缓说道:“太子殿下身边的断矛邓茂,加上你二叔种凉,还有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这才三位武道宗师,就算蛛网李密弼还留有后手,似乎仍然略显捉襟见肘啊。”
耶律东床扯了扯嘴角,“如此荡气回肠的宗师大战,你爹难道会缺席?”
拓跋气韵眼神中有些遗憾,摇头叹气道:“我爹不曾说过要亲自来此,也许当真要错过了。”
耶律东床撇了撇嘴,轻轻挥动马鞭,懒洋洋道:“那就真是人生最大憾事喽。”
就在此时,两骑之间的空地上,凭空出现一道魁梧身形,双臂及膝,隐约间有金色光芒迅速流转全身,如一尾尾金色龙蟒浮现云雾之中。
来者面无表情道:“你们两人立即向后撤去十里。”
贵为北莽春捺钵的拓跋气韵二话不说便拨马向北方奔去。
哪怕是桀骜不驯如耶律东床,在听到这个男人不容置喙的言语后,也毫不犹豫地跟随拓跋气韵一起临阵退缩。
当这个身影出现在北莽军中之际,守护在北莽太子身边的邓茂,与大将军种神通并驾齐驱的魔头种凉,以及位于大军前线的持节令慕容宝鼎,三位北莽最顶尖的高手,都不约而同地心神一颤。
此人站在原地,不动如山,他虽身处平地,气势巍峨却如天下山脉祖龙之昆仑。
拒北城之上,一声鼓响最重。
一袭蟒袍大袖飘摇的年轻藩王随之重重默念一声,“杀!”
其余十七位中原宗师,心有灵犀地同时默念一声杀字。
北莽中路结阵雄厚的步军向前稳步推进的同时,左右两翼各有一支五千人精骑突出,马蹄如雷动。
两支精于骑射的骑军配合中路步射,负责向拒北城城头进行密集攒射,用以阻滞压制城头的弓弩,让攻城步军快速推进至城下。
十八宗师一线潮,分别位于左右最外边的楼荒于新郎和韦淼柴青山,四位中原武道宗师兵分两路,各自坦然向前掠去,挡在骑军冲锋路线之上。
北莽大军迅猛推进路线之上,因为那十八人出城拒敌的缘故,原本要晚于步射箭雨和投石车之后的床弩,一枝枝凌厉破空而去的巨大箭矢,竟是先行出现在战场之上,仿佛一位位出自陆地剑仙的倾力一剑,向那十数位拦阻去路的宗师激射而去。
前掠最为快速的吴家当代剑冠视野之中,两粒黑点瞬息便至,大笑道:“若论驭剑之术,谁能与我吴家剑冢一较高低?!”
谈笑之间,年轻剑冠侧身继续向前,伸出双臂,五指如钩,两枝原本几乎同时刺向他双肩的床弩箭矢被他一前一后虚握,粗如枪矛的箭矢带着巨大的惯性,与年轻剑冠五指间的浓郁气机剧烈摩擦,迸射出一阵阵匪夷所思的电光火石,吴六鼎身形被等人长度的两枝箭矢向后拖拽出十数步,双脚在地面上滑出飞扬尘土,终于变虚握为实握,双手五指各自攥紧一枝强弩之末的箭矢,一拧,身形旋转一圈,怒喝一句“还给你们”!以不输于先前的速度丢掷出手中两枝“长剑”,破空而去,一口气钉穿两列之上的六七兵持盾步卒,尸体串成糖葫芦一般。
年轻剑冠犹不罢休,双脚一前一后站定,双指并拢,向后一扯,“剑冢养气第七势,大雁渡归!”
那两支破阵杀敌的凶狠箭矢瞬间倒拔而出,返掠回年轻剑冠身前。位于吴六鼎身边的剑侍翠花抽出古剑素王,轻描淡写向前随意劈下,将一枝势大力沉的箭矢劈成两半,从她双肩肩头不足一尺外向身后徒劳飞去,颓然滑落在二十丈外的地面之上。
重新与剑冠并肩而立的女子剑侍皱眉轻声道:“出招便出招,临敌出声是剑冢孕养意气之大忌,最伤换气。”
年轻剑冠轻喝一声,“走你!”在将两枝箭矢再次丢掷向前之后,转头对她笑脸灿烂道:“总觉得闷头打架,显不出高手风范嘛。”
剑侍翠花无奈一笑,缓步向前,又是抬手挥剑,将从右手边掠向城头的一枝巨大箭矢砍成两截。
一枝床弩箭矢向大雪坪紫衣迎面而来,她脚尖一点,身姿曼妙地轻轻跃起,落地之际,刚好踩在那支箭矢中间,箭矢尾端猛然下坠触及地面,箭头翘起,继续向南方艰难滑去,直至彻底停下。
轩辕青锋就这么站在箭矢之上,稍稍偏移视线,只见那袭蟒袍之前,有意挡在年轻藩王身前的一袭猩红朱袍如蝶肆意飞旋,所过之处,一枝枝气势如虹的箭矢如同以卵击石,瞬间崩碎,化作齑粉。
一枝箭矢并未能够精准射向吃剑老祖宗,而是堪堪擦肩而过,只不过百无聊赖的隋斜谷仍是主动伸出独臂,手心抵住那支箭矢,老人手臂纹丝不动,后者却寸寸折断。
有数十枝漏网之鱼的床弩箭矢穿过宗师间隙,侥幸向城头射去。
不知不觉位于所有宗师之后的目盲女琴师,突然站定,将古琴搁置在身前,在当世指玄造诣能够跻身前三甲的女子气机驾驭之下,古琴悬空而停。闭目琴师听着天地间的风声,拇指轻轻抹动琴弦,落指于琴弦的速度,越来越快,每次琴弦轻颤,并无琴声响起,在薛宋官四周却必然会有一枝箭矢无缘无故地当空炸裂。
在床弩劲射之后,北莽中路大军中便响起一阵令人窒息的砰然巨响,一波黑压压的大雨,随即起于大地之上。
站在那枝箭矢之上的徽山紫衣轻轻扬起下巴,视线追随着那波黑云压顶愈来愈近的磅礴箭雨。
就在此时,轩辕青锋在内众人耳畔,响起目盲女琴师薛宋官的独有沙哑嗓音,“诸位不用理会头顶之事。”
然后又有年迈儒士程白霜微笑出声道:“就让老夫来助薛姑娘一臂之力。”
这位在武当山小莲花峰指定证道儒圣的旧南唐读书人,闭上眼睛,听着身后传来的清越琴声,喃喃道:“众器之中,琴德最佳,因此自古以来,士无故不撤琴。不曾想程某不抚琴,已二十年矣。”
薛宋官面对那波铺天盖地朝据北城泼洒而去的箭雨,深呼吸一口气,头一次双手按住琴弦,当她竭力拨弦之时,恰好程白霜高声道:“大音希声!至乐无乐!”
数万枝去势汹汹的北莽箭矢,在拒北城外的高空,应南唐儒圣之声,应西蜀琴师之弦,凝滞不前。
薛宋官尾指弯曲,钩住一根琴弦,猛然扯断。
那一拨骤然悬停在城外空中的箭矢随之全部碎裂,笔直下坠。
面无表情的薛宋官嘴角渗出一丝猩红。
如今天人感应极其深刻的程白霜转头望去,始终眼眸紧闭的目盲女琴师轻轻摇头,向年迈儒士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虽然这些北凉和离阳的武道宗师就挡在大军前方,北莽中路步阵依旧按照既定方略稳步向前,尤其是前方持盾步卒,几乎算是人人视死如归,心存必死之志。
不足百步而已,北莽重甲步卒已经能够清晰看到那些登顶武道的风流人物,看得到那位身穿离阳藩王蟒袍的年轻凉王,看得到他身旁的那袭鲜艳朱袍,以及年轻藩王不远处的白衣洛阳,正是在草原上凶名显赫的魔道第一人,还有从头到尾都尚未出手的中年剑客,以及稍稍靠后位置的持枪男子。
这拨人位置相对居中,左右又有数人缓缓向前。
吴家剑冢当代剑冠肩扛一枝床弩箭矢,双手懒散搭在箭身之上,他身旁剑侍翠花手持素王,剑气满袖。
另一侧,毛舒朗终于缓缓抽出鞘中刀,刀名“大拙”,嵇六安横剑在身前,手指轻轻一弹剑身,声音清越如雏凤长鸣。
位于年轻藩王后方数十步距离,则是徽山轩辕青锋、吃剑隋斜谷和武当俞兴瑞三位宗师。
从北莽中路步阵两翼突出的那两支骑军,都遭受到了一场事先绝对无法想象的阻截,荒诞而惨烈。
于新郎和楼荒。
柴青山和韦淼。
皆是两人各自拦阻五千北莽精骑。
沙场骑军撞阵与江湖高手交锋,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就是讲究一气呵成,那么沙场骑军对上江湖宗师,且双方皆不愿退,又会是何种情景?
彼时彼地,曾有西蜀剑皇一人仗剑,在宫城大门外硬撼徐家铁骑,最终仍是被铁骑踩踏为肉泥。
此时此地,亦有四人行此举做此事。
柴青山与韦淼根本不用言语交流,便选择了一前一后,若是前者需要换气之时,便大胆后撤,后方宗师顺势向前,补上位置。
一位东越剑池当代宗主,离阳王朝东南第一人,一位是南诏武林群龙之首,当之无愧的西南第一高手。
柴青山一袭青衫,三尺剑,罡气如虹,一剑递出,若是竖剑,便是北莽骑军被带马劈成两半,若是横剑,则是或人或马被拦腰斩断!
韦淼手无寸铁,仅有一双拳头,是当世仅有的几位拳法宗师之一,威势犹在武帝城女子拳法大家林鸦之上!
当柴青山一气将尽之时,身体微微后倾,轻踩脚步,倒滑而去,丝毫不显颓势狼狈。
只见蓄势待发的韦淼一步前掠,刚好与需要换上一口新气的剑道宗师错身而过,韦淼一拳砸在一匹北莽战马的头颅之上,砸得那匹高头大马当场下跪,骑卒身体前扑,拼死劈出一刀,韦淼抬起双臂向外横抹出去,骑卒和战马两具尸体各自向两侧横飞出去,又砸中左右两侧的北莽骑军,当后排一骑朝韦淼当头撞来之时,韦淼弯腰侧身,以一记肩头贴山而靠的凶猛姿态装在马颈之处,撞得那一骑人仰马翻,然后韦淼双手扯住马蹄高高扬起的战马,高高举起,旋转一圈,然后迅猛丢掷出去,又砸得四周骑军阵形大乱。
当韦淼连杀六十余精骑后,脚尖一点,向后掠去。
紧接着便是柴青山一剑赶至,尽显东越剑池山高水长剑气远之悠悠意境。
与韦淼堪称天衣无缝的严密配合之下,两位原本素未蒙面的宗师,决不让北莽骑军向前突进半步!
那一边,昔年自称天下第二一甲子的王仙芝两位得意弟子,武帝城于新郎与楼荒,所作所为,竟是比柴青山和韦淼更为激进!
若说后者联手是硬生生挡住了北莽五千骑的冲锋,那么这两位简直就是自负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于新郎与楼荒一左一右,暂时都未抽出凉刀,分别以蜀道扶乩两柄剑中重器,呈现出势如破竹的开山之姿态,愈战愈勇,不断向前冲杀而去。
楼荒手中之名剑蜀道,剑道轨迹扭转不定,无迹可寻,每一次横抹斜挑直取往还,皆凶狠凌厉,霸道无匹,无论是北莽战马还是披甲骑卒,一剑之下,只有分尸而亡的下场。
而剑道造诣与剑术修为都深得王仙芝青睐的于新郎,虽然因为这位武圣首徒自身不喜争名夺利的缘故,故而在中原江湖上一直名声不显,甚至不如同门林鸦那般名动大江南北,但是于新郎的修为,完全毋庸置疑,无论是年轻藩王徐凤年,还是顶替曹长卿新近跻身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呼延大观,都认为于新郎的真正实力,是当世最接近邓太阿的剑道人物,若说将来谁最有希望与李淳罡邓太阿两位新老剑神,在剑道高山之上比肩而立,无疑是以于新郎希望最大,而非同样根骨卓绝且舍弃旧有剑道选择破而后立的龙虎山齐仙侠。
这个好像对谁都言笑晏晏彬彬有礼的温润君子,武道前途之广大深远,不可估量。
于新郎的出剑,绝大多数都轻松写意,如同市井百姓看热闹的那种指指点点,真正达到了随心所欲的天然境界。
但是每一次看似漫不经心的“指点”,都会让一名骑卒坠马而亡,尸体浑身上下不见丝毫长剑造成的伤痕。
只不过比起招式大开大合的楼荒,闲庭信步的于新郎凿阵速度显然要慢上一筹。
前方楼荒转过身,随手一剑挑起一名北莽骑卒的头颅,对后边的于新郎笑道:“比你多杀十六骑了,如何?”
气定神闲的于新郎笑眯眯道:“细水流长。”
楼荒冷哼一声,转身继续杀敌。
在师弟楼荒转身背对自己后,于新郎犹有闲情逸致踮起脚跟望向韦淼柴青山那处战场,看到两位江湖前辈的一前一后相互呼应,暗自点头。自己这边跟楼荒如此蛮横向前,也非意气用事,他们这些个出身于武帝城的家伙,在师父督促之下,几乎每人自幼都勤于打潮一事,故而在“一口气”上的气机颇为雄浑厚重,这就占据了先天优势,在气机与境界相当的武道人物相差不大的前提下,他于新郎与楼荒林鸦宫半阙等人,也许对手已经换了三口气,他们只需换两口即可。
于新郎低头望向手中那柄出自听潮阁武库的扶乩,没来由有些伤感,一柄绝代名剑折于沙场,是否有些生不逢时?
于新郎突然大笑出声,收剑入鞘,同时凉刀出鞘,身形猛然间拔地而起,在冲杀而至的北莽铁骑马背之上来去自如,挑起一颗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一向内敛的于新郎破天荒豪迈大笑道:“楼荒,换刀如何!沙场之上,以凉刀取人头颅,与咱们年少时在城头打碎大潮,可谓当世两大同等快事!”
前方楼荒冷笑道:“等我蜀道剑断再说!”
于新郎打趣道:“粗汉子不解风情,难怪找不着娘们暖被窝!”
楼荒没有理会这位师兄的调侃,只是出剑更为凶悍果决。
战场中央地带,不知为何蟒袍藩王、桃花剑神和白衣洛阳三人同时站定,向北远眺,三者不仅仅是静等北莽步卒接近,好像是都在暗中寻觅真正的敌手。
年轻藩王最终望向遥远处北莽那杆扎眼至极的大旆,轻声道:“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白衣洛阳不置可否。
桃花剑神邓太阿拇指推剑出鞘寸余,平淡道:“我先帮你找出拓拔菩萨。”
在那袭藩王蟒袍即将一闪而逝之际,洛阳终于开口缓缓说道:“拓拔菩萨出手之后,你不用担心后背,只管开阵向前。”
徐凤年点了点头,身形凭空消逝不见。
下一刻,年轻藩王出现在北莽步军大阵的头顶上空,一脚踩在一颗刚刚被巨型投石车抛出的大石之上。
重达数百斤的大石先是刹那间凝滞不动,然后以更快速度砸回地面,不但砸烂了那架投石车,然后那颗如同天雷滚动的巨石一路滑滚儿去,数十位拽手被当场碾压得血肉模糊。
白衣洛阳闭上眼睛,轻轻嗅了嗅,八百年前大秦逐鹿天下的战场是那般血腥,八百年后沙场厮杀也是这般如出一辙的味道,她呢喃低声道:“大秦洛阳在此。”
邓太阿终于找到重重叠叠无数铁甲之后的那名目标,身躯稍稍倾斜,然后按住剑柄的拇指,便是轻轻一弹。
不曾追随这位桃花剑神离开吴家剑冢的太阿剑,终于在今日出鞘,得以酣畅淋漓地露出绝世风姿。
这一飞剑,去势太快,剑气太长,剑意太多,以至于邓太阿腰间剑鞘与飞剑之间的两里地之间,拉伸出一条纤细而璀璨的惊人白虹!
仿佛世间有一剑,剑身长两里!
不甘落后的年轻剑冠吴六鼎嘿嘿笑道:“翠花,身为剑侍,站在我身后便是,且看我如何开阵!”
就在吴六鼎手腕一抖,就要以床弩箭矢做大剑开阵之时,眼角余光瞥见一袭紫衣以一种无敌之姿疯狂撞入北莽步阵,那团紫虹四周,飞溅起无数支离破碎的铁盾和残肢断臂,如同绽放出无数猩红鲜花,吴六鼎忍不住嘀咕道:“这个疯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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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杆大旆之下,北莽太子殿下传令下去,命持节令慕容宝鼎和种凉各率两千私骑前去驰援那两支被阻骑军,务必要取回那四名胆敢螳臂当车的中原宗师大好头颅,每颗脑袋可以北凉边军从三品武将首级计军功!
然后在大旆之前,故意腾出一片方圆一里的广阔空地,明摆着是丝毫不惧那些中原宗师的破阵向前。
北莽太子殿下如此大胆行事,但无论是老成持重的西河州持节令赫连威武,还是城府深沉的宝瓶州持节令王勇,都不曾有半点异议,就连全权负责太子安危的断矛邓茂都无动于衷。
所有人都老神在在等待那名年轻藩王的现身。
好整以暇的北莽监国太子转头,对身旁那位在棋剑乐府词牌名以姑寒二字夺魁的太子妃笑问道:“你说那姓徐的敢来吗?”
她脸色冷清,“当然。”
北莽太子满脸不以为然,“来了才好,正巧让这位北凉王明白一个道理,世上灵丹妙药千万种,唯独没有后悔药可吃。”
她不再说话,轻轻叹息。
在嫁入帝王家之前,她遍观中原诗书,好像英雄总是死于枭雄。
只不过她瞥了眼身边这位终于手握大权的枕边人,满腹冷笑,想你人屠徐骁枭雄一世,身为嫡长子的徐凤年,最终却要死在这种草包之手,未免也太可怜了些。
赫连武威这位北莽持节令眼神晦暗复杂,老人想到自己也是昨夜才知晓的那番隐蔽谋划,叹了口气,举世为敌,不过如此了。
停马于北莽太子一侧不远处的老人收敛思绪,望向眼前那片空地,感慨万分,希望那个年轻人来此壮烈而战,又不希望他就此憋屈而死。
可那个一人开阵连破两千甲的年轻藩王,终于还是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