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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南北,暮秋已至,一只只挂树秋蝉,做着最后的嘶鸣,呱噪得委实让人心烦。
春上枝头,秋下枝头,一个愁字,就这么上了又下更上心头。
这个祥符元年的晚秋,中原大地之上,再度狼烟四起,让许多经历过春秋战事的老人感到胆战心惊。尤其是版图仅次于南疆的广陵道,战火绵延,完全没有熄灭的迹象。
在离阳官史上,大楚变成了西楚,神凰城更名为定鼎城,如今那些史官更是已经想好了新的措辞,西楚换为后楚。哪怕已为天下正统的离阳朝廷出师不利,他们也还是不觉得这帮本该跟随春秋一同随风而逝的亡魂野鬼,就真能成就大事。事实上,只要继徐骁之后的第二位大柱国顾剑棠没有挪位置,没有从北地边防南撤,那就意味着局面依旧掌控在朝廷手中。
本名姜姒的女子没有跟随那位棋待诏叔叔离城,她此时安静坐在这个庞大的“家”中,石桌对面是跟她禀报东线战况的老太师孙希济,她没有像头回走入白鹿洞那样心不在焉,而是认真听着每个字,但她也没有出声,更没有想着要借着自己的超然身份对军国大事指手画脚。曹长卿亲临广陵江畔,坐镇水师旗舰之上,与年轻的将领寇江淮一水一陆,矛头直指广陵王赵毅的那栋春雪楼。姜泥已经习惯了听取捷报,先是初出茅庐的裴穗联手谢西陲,不光守住了重镇櫆嚣,还顺势请君入瓮,一举将大意轻敌的春秋名将杨慎杏领军的四万蓟南老卒,死死钉在了青秧盆地之中,这不过是诱敌之策的第一回合,谢西陲很快就打了一场骨头磕骨头的大硬仗,阎震春的三万阎家精骑,全军覆没。与此同时,寇江淮趁势向东经略,战功仅是略逊色于谢西陲,牵着赵毅数支嫡系大军的鼻子遛街一般,一动一静,动静转换,奇正结合,完全出乎离阳的意料。按照老太师的刚才说法,寇江淮的分兵之法如臂指使,已经打得赵毅的西部防线如同筛子,三支大军可战之兵总计六万人,分别龟缩在梳妆郡、右舷城和火枣山三处,加之大楚水师极大震慑了赵毅后方大军主力,不敢轻易投入西线去填窟窿,主动权已经全盘握在寇江淮之手,接下来就看这个年轻将军是先打哪个地方了,在外人看来,寇江淮颇有拥兵自重之嫌,从不向皇城这边上报递交战事意图,甚至都极少跟近在咫尺的曹长卿磋商。
对此粗具规模的大楚三省六部不是没有非议,已经有人谏言要让用兵更为稳重的谢西陲调入东线,再将桀骜难驯的寇江淮转入西线,在大楚庙堂之上,淮南王赵英和靖安王赵珣在内的离阳几大藩王兵马,加在一起,不论是人数还是战力,都比不上敢于跟北凉争天下第一雄军的赵毅一条胳膊那么粗,为此寇家老爷子前两天还战战兢兢主动到皇宫内负荆请罪,姜泥少不得好言安抚,她清晰记得孙老太师分明跟寇家是世交老友,但仍是在一旁狠狠敲打了年近八十的寇老爷子,姜泥当时看着跪地老人站起转身后的背影,汗水浸透,再联想到朝堂上,连她都看出三省六部一些官员已经有开始争权倾轧的苗头,没有棋待诏叔叔在身侧做主心骨的她,顿时泛起一阵浓重的无力感。
精神气还算不错的老太师喝了口茶解渴,放下杯子后,笑道:“老臣略通兵事,不敢妄自揣测寇江淮的下一步动作,不过老臣想啊,只要能打掉梳妆郡三地任意其中一个,赵毅的那员福将宋笠肯定就得上任之初便要焦头烂额。”
孙希济想了想,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石桌上点了三点,“入夏时,寇老儿带着寇江淮登门拜访,听过这个年轻人一番见解,都是古人古书不曾说过不曾写过的东西,他说以后的战事,会逐渐倾向于野外之战,攻城拔寨的份额要渐少,简而言之,打仗,就是一时一地慢慢推及一国全局,无非是点线面三字精髓,寇江淮说他比谁都要重视那个‘线’,他的兵马一定会是最懂得快速转移和长途奔袭,如此一来就能保证己方即便总体兵力不如敌人,但在某些重要时刻务必做到以多欺少,不打无谓胜仗,只求吃掉对方单独的大量的精锐兵马。”
老人心情舒畅,说道:“起初老臣也以为不过是这个成名于上阴学宫的黄口小儿,欺负老臣老眼昏花,在那儿纸上谈兵卖弄学识,如今细细思量,寇江淮确实是胸有成竹。”
孙希济笑眯眯道:“听说春雪楼已经给戊守要隘火枣山刘楼崖的下了死命令,一旦丢了火枣,都尉以上所有武将,就算活着逃回去,也要一个个乖乖提着脑袋去见赵毅。”
老人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什么,感慨道:“又记起谢西陲说过的一句话,敌我攻防其实是攻心,就看谁抓得住心态和大势。这让老臣不得不提一提那个陈芝豹,此人被誉为白衣兵圣,就在于他除了擅长将兵极致之外,尤其喜欢琢磨别人的心思,这么说来,谢西陲和寇江淮倒像是他陈芝豹的高徒,各有所长。当然,随着战局推进,他们两人的潜力也会得到更多的挖掘,至于他们到底能走到什么高度,很大程度就看每天参与朝会的文臣是否拖后腿了……”
一名大太监快步走入院中,弯腰递交了一份六百里加急的军情谍报,然后弓着身子退下,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也没有什么繁缛礼节,对此习以为常的孙希济翻开一看,是曹长卿送来的,老人笑逐颜开,望向公主殿下,满脸喜庆道:“这个寇江淮是铁了心要给乱嚼耳根的老臣一个下马威啊,加上长卿这么一句话,估计以后朝会短时内是没人胆敢说话喽。殿下,你瞧瞧,宋笠显然是想要来一手兵行险着,孤注一掷要将火枣山前方的红水沟当做一个鱼饵,要钓起寇江淮这条神出鬼没的大鱼,同时用自己的嫡系亲军绕过红枣山,想来这位将军如何也想不到寇江淮的的确确咬钩了,但是他宋笠却仍是没有提竿的机会,一个半时辰,寇江淮只用了一个半时辰就全歼了红水沟四千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吃掉鱼饵后,迅速撤出八十里,等到行军速度已经足够迅猛的宋笠赶到红水沟,黄花菜都凉啦。”
孙希济哈哈大笑,“倒不是说这个仗有多大,只是让宋笠一上任便吃瘪,实在大快人心,这对春雪楼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对于寇江淮而言,则是一箭三雕,打压了宋笠的气焰,吃掉了红水沟兵力,同时更是让我们这边那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们也无话可说。也难怪长卿要在谍报上加了一句,‘东线归寇北线归谢,两人用兵调度,大可以自行其是’。好一个自行其是!”
姜泥轻声问道:“离阳南征主帅卢升象,不是战功彪炳的春秋名将吗?还有龙骧将军许拱,也是棋待诏叔叔都称赞智勇双全的将领,离阳那边为何都不用?而且我们这边有谢西陲和寇江淮,敌方阵营就没有这样的年轻将领吗?”
老人敛了敛笑意,耐心说道:“这就像黄三甲首创的象棋,我方大楚将帅士卒之间间距分明,各有所职,该陷阵的陷阵,该领军的领军。但是界线那一边的离阳朝廷,赵家瓮号称囊括天下英才,赵家天子手底下可用之人可动之棋实在太多,密密麻麻,反而拥堵在一起,打个比方,卢升象兵临界线之处,但挤在他前头的,先有杨慎杏阎震春,后有下一位春秋老将,轮不到他这个根基浅薄的兵部侍郎打先锋,至于那许拱,在离阳朝中比卢升象还要位置靠后,既非京官,更非老将,想要领军独当一面,首先需要在己方阵营中杀出一条血路才行。”
姜泥叹了口气,听着一阵阵蝉鸣,有些难以掩饰的心烦意乱。
老人笑了笑,抬头看着入秋犹然绿荫阴郁的常青树,然后起身随口说了一句便请辞离去,“蝉声无一添烦恼,自是愁人在断肠。”
姜泥怔怔出神,喃喃自语。
她不愿意承认,相比身处的这个家,这个世间唯一能媲美太安城皇宫的天子之家,她总是会经常想起那座山上,那个不大但独属于她的小屋子,夏日炎热冬天酷寒,硬板小床,缝缝补补的窗户,总是跟难兄难弟的破旧被子默默地两两相望。在那里的那些年,没有半句阿谀奉承,只有杂役丫鬟们的冷言冷语,但那份恶意,谁都摆在脸面上,她看得懂也认得出,恨归恨,但从来不会觉得心里没底。不用像现在这样去想那一张张毕恭毕敬肃穆脸庞后的勾心斗角,不用自己的肩膀去挑起担子。
她偶尔也会在梦中回到武当山的茅屋,会梦到自己在打理那块总是满眼绿意的小菜圃,会梦到自己蹲在菜圃里,伸出手指仔细数着收成。
在她能够御剑飞行之后,见过太多天下壮观景象,可这些景象,看过了也就忘了。
很多年前,也是这个时候,一个吊儿郎当的少年拿着枝桠猛拍一株寒蝉凄切的大树,转头对一个少女嬉皮笑脸道:“知了知了,知道个屁了!小泥人,你可知了?”
此时,姜泥下意识脱口而出,一如当年。
“知道你个屁了!”
那时候,少年一手捧腹大笑,一手用枝桠指着她,嘻嘻笑道:“小泥人,你懂我!我以后要是万一找不到媳妇,你凑个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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