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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刚至,略阳县以西的山岭当中,有厮杀的端倪出现。
锐利又刺耳的响箭从林间升起,打破了这个下午的宁静。金兵的先锋部队正行于数里外的山道间,前行的步伐停顿了片刻,将领们将目光投向响声出现的地方,附近的斥候,正以高速朝那边靠近。
对于真正能够在战场上纵横厮杀的精锐部队来说,斥候从来都是战争的关键,放出去、能够执行任务且回得来的士兵在那支部队都会受到重用。在早先的武朝部队当中,担任斥候的往往是将领的亲卫、家将,数目不多、养尊处优却又难以覆盖太远,一旦遭遇偷袭,往往没了反抗的能力。
对金人、甚至屠山卫这种级别的军队来说,大军前行,斥候放出去,一两里内毫无死角是正常状态,当然,遭遇同样级别的军队,战争便往往由斥候引起。在金灭辽的过程里,有时候斥候厮杀,呼朋唤友,最后导致大规模决战展开的战例,也有过不少次。
当然,斥候放出去太多,有时候也难免误报,第一声响箭升起之后,金将浦查举着望远镜观察着下一波的动静,不久之后,第二支响箭也飞了起来。这意味着,确实是接敌了。
前阵的斥候朝着那边,聚集扫荡过去。对于女真人来说,这一阵他们是进攻方,带着优势兵力,一旦抓住敌人,那便可以死死咬住,后方负责机动支援的队伍,自会源源不断地过来。在拔离速镇守剑阁的情况下,这一直都会是他们的优势。
于是道路之中军队的阵型转变,很快的便做好了交战的准备。
……
长刀在空中沉重地交击,钢铁的碰撞砸出火花来。双方都是在第一眼划过后毫不犹豫地扑上来的,华夏军的战士身形稍矮一点点,但身上已经有了鲜血的痕迹,女真的斥候硬碰硬地拼了三刀,眼见对方一步不停,直接跨过来要同归于尽,他稍稍侧身退了一下,那呼啸而来的厚背大刀便顺势而下,斩断了他的一只手。
战场上的输赢只在眨眼之间,女真斥候已经久经沙场,手臂被砍断的瞬间便要翻滚出去,下一刻,他的脑袋便飞起来了。
他脑海里最后闪烁的,还是那华夏军战士肩上的“军衔”。这华夏军战士看来不过二三十岁,模样年轻,颌下甚至剃得干净,没有胡须,但从“军衔”上来看,他却已经是华夏军中的“团长”了,在女真人那边,是率领千人的“猛安”长官。
若非看到这样的军衔,女真斥候不会选择在第四刀上下意识后退,事实上,若面对的敌人稍稍差些,他的手不会断,头也不会飞。他在战场上,毕竟也是厮杀过许多年的老兵了。
厚背大刀在空中甩了甩,鲜血洒在地面上,将草木染上斑斑点点的红色。陈亥紧了紧手腕上的红绸。这一片厮杀已近尾声,有其他的女真斥候正远远过来,附近的战友一面警惕周围,也一面靠过来。
“伤员先转移。”陈亥看着前方,说道,“我们往南走,通知后头两个连队,不要急于靠近,藏好自己,我们的人太多了,尽量到烂泥滩那边,跟他们集中拼一波。”
他说话间,骑着马去到附近山脊高处的观察员也过来了:“浦查摆开阵势了,看样子准备进攻。”
“跟参谋部预想的一样,女真人的进攻欲望很强,大家弩弓上弦,边打边走。”
斥候队稍稍集结,穿过山岭,转往南边的坡地,金人的斥候追上来了,他们以强弓往这边射来——女真人神射手的射程让人头疼,但距离太远,难以致命,而一旦进入中等射程,华夏军的劲弩又会让他们折损好些人手。
当然,远距离的对射对双方来说都不是主菜,为了避免追来的女真斥候发现往烂泥滩转移的部队,陈亥率领一众战友在半途中还设伏了一次,一阵厮杀后,才再度启程。
烂泥滩对于女真部队而言也算不得太远,不多时,后方追赶过来的斥候部队,已经增加到两百余人的规模,人数恐怕还在增加,这一方面是在追赶,一方面也是在探寻华夏军主力的所在。
对于金兵而言,虽然在西南吃了许多亏,甚至折损了领导斥候的大将余余,但其精锐斥候的数量与战斗力,仍旧不容小觑,两百余人甚至更多的斥候扫过来,遭遇到伏击,他们可以离开,类似数量的正面冲突,他们也不是没有胜算。
当然,有关于斥候的问题,对于华夏第七军来说,又是另一个概念上的事了。
华夏第七军能够动用的斥候,在大部分情况下,约等于军队的一半。
对于陈亥等人来说,在达央生存的几年,他们经历最多的,是在野外的生存拉练、长距离的跋涉、或配合或单兵的野外求生。这些训练当然也分为几个档次,部分真的熬不下来的,会考虑编入普通兵种,但其中大部分都能够熬得下来。
因为在进入达央之前,他们经历的,是小苍河的三年鏖战。而小苍河往前,他们中的一部分老人,经历过西北对抗娄室的大战,再往前追溯,这中间亦有少部分人,是董志塬上的幸存者。
作为团长的陈亥三十岁,在同伴当中算得上是年轻人,但他加入华夏军,已经十余年了。他是参与过夏村之战的战士。
队伍穿过山岭、草坡,到达名为烂泥滩的低洼地带时,天光尚早,空气湿润而怡人,陈亥拔出刀,去往侧面与稀疏树林交界的方向:“准备作战。”他的脸显得年轻、语调也年轻,唯独眼神坚决严酷得像冬天。熟识他的人都知道,他从来不笑。
华夏第七军经历的常年都是严苛的环境,野外拉练时,不修边幅是极其正常的事情。但在凌晨出发之前,陈亥还是给自己做了一番清洁,剃了胡子又剪了头发,手下的士兵乍看他一眼,甚至觉得团长成了个少年人,只有那眼神不像。
只因他在少年时期,就已经失去少年人的眼神了。
十余年前,女真人第一次南下,陈亥恐怕是那场大战最直接的见证者之一,在那之前武朝仍旧歌舞升平,谁也不曾想过被侵略是怎样的一种状况。然而女真人杀进了他们的村子,陈亥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将他藏到柴火垛里,从柴火垛出去之后,他看见了没有穿衣服的母亲的尸体,那尸体上,只是染了半身黑泥。
不久之后他被军队救下,一位四十多岁的姓郑的猎户带着他,好些日子都在牟陀岗探查女真人的情况。冰面裂开了,姓郑的猎户掉进冰水里,附近正有女真人巡逻,老猎户在水中没有挣扎,于是他得以存活。
从那时开始,他哭过几次,但再也没有笑过。
烂泥滩上没有黑泥,滩涂是黄色的,四月的汉中没有冰,空气也并不寒冷。但陈亥每一天都记得那样的寒冷,在他内心的一角,都是噬人的淤泥。
——陈亥从来不笑。
……
申时二刻,略阳县西南、名叫烂泥滩的洼地前方,双方斥候的摩擦进一步加剧,华夏军其余几支斥候部队陆续加入战斗,将混乱的厮杀逐渐扩张到超过六百人的规模。同一时刻,女真斥候发现华夏第七军第一师的主力在接报之后,正由西面的嘉陵江畔朝烂泥滩方向进军。
主力已现,浦查同时指挥军队,朝烂泥滩扑过去,而斥候已经将接战的情况,迅速朝后方宗翰的主力大营传递过去。
他们不在乎添油战术,也不在乎打成一滩烂仗,对于占优势兵力的主攻方来说,他们唯一担心的,是敌人像泥鳅一样的拼命乱跑。因此,只要见到,先咬住,总是没错的。
……
齐新义坐在马上,看着麾下的一个旅在下午的日光里推向前方,烂泥滩方向,烽烟已经升腾起来。
“女真人想在剑阁失守之前打出成绩,我们怕的是希尹那样的炮灰打法,正好,这次皆大欢喜了。”他与麾下的团长说话,“去年大规模的摩擦只有一次,女真人对我们实力还不是非常的清楚,这次机会要用好,说不得下次对阵他们就要变谨慎了……”
团长点头。
“……另外,咱们这边打好了,新翰那边就也能好过一些……”
……
女真先锋部队越过山脊,烂泥滩的斥候们仍旧在一拨一拨的分组鏖战,一名千夫长领着金兵杀过来了,华夏军也过来了一些人,随后是女真的大队翻过了山脊,逐渐排开阵势。华夏军的大队在山下停住、列阵——他们不再往烂泥滩进军。
四月的汉中,太阳落山比较晚,酉时左右,金兵的先锋主力朝着山下的汉军发动了进攻,他们的运力充足,因此带了铁炮,但铁炮才在山间缓缓的展开。
烂泥滩战场一侧的陈亥,已经将对面女真的发令点捕捉清楚。这个时候,聚集在烂泥滩的金兵大约是一千四百人左右,陈亥麾下的一个团,九百余人也已经聚集完毕,他们已经完成为主力部队诱敌入场的任务。
“我们这边妥了。收网,发令冲锋。”他下了命令。
三发带着烟火的响箭在极短的时间内相继冲上天空,烟火呈血红色。
陈亥拔刀。
“杀——”
“杀——”
“杀——”
战场上陡然爆开的喊声犹如春雷绽放,九百人的喊声汇成一片。在整个战场上,陈亥麾下的士兵自动汇聚成六个集团,朝着先前观察到的四个核心点冲杀过去。
从山上下来的那名女真千夫长身着铠甲,站在大旗之下,陡然间,看见三股兵力从不同的方向朝着他这边冲过来了,这一瞬间,他的头皮开始发麻,但随之涌上的,是作为女真将领的骄傲与热血沸腾。
“放箭——随我杀敌——”
他将长刀挥舞起来。白色的夕阳下,立马横刀。
华夏军扔出第一轮手榴弹,随后,散兵线交汇,冲过来的华夏军士兵,首先盯住的都是女真军阵中的将领。
陈亥挥舞厚重大刀,朝着战马上那身形魁梧高大的女真将领杀过去,身边的士兵犹如两股对冲的海潮,正在咆哮声中互相吞噬。女真将领的眼神扭曲而嗜血,令人望之生畏,但陈亥从不在乎,他的眼中,也只有呼啸的冰雪与噬人的深渊。
女真将领率领亲兵杀了上来——
……
酉时二刻,浦查率领军队,在猛烈的冲锋之中,凿穿了华夏军主力的中路。这让他感到有些迷惑。但随即反应过来,就在方才的作战当中,华夏军主动选择了两翼展开,将他们放入后方——后方已靠近嘉陵江。
只是稍做思考,浦查便明白,在这场战斗中,双方竟然选择了同样的作战意图。他率领军队杀向华夏军的后方,是为了将这支华夏军的后路兜住,等到援兵抵达,自然而然就能奠定胜局,但华夏军竟然也做了同样的选择,他们想将自己放入与嘉陵江的夹角中,打一场歼灭战?
华夏军在西南胜利之后,已然狂妄至斯。
他的心中涌起怒火。
这一刻,撒八率领的支援队伍,应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最迟天黑,应该就能赶到这里。
浦查的麾下一共万人,此时,一千五百人在烂泥滩,两千五百人在对面的山脊上组成后方阵地,他带着近六千人杀到了这边,对面打着华夏第七军第一师番号的部队,加起来也不过六千左右。
这是第一战,对方固然狂妄,但自己这边需得谨记望远桥的教训,接下来作战可以尽量保守,命令对方山间部队徐徐挺进,以铁炮支援。打到天黑,再杀光这帮汉狗。
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也就在同一时刻,带着鲜血的斥候冲了过来,烂泥滩战场战败了,猛安仆鲁被汉人砍下了头颅,几乎在不长的时间里,有三名谋克战死,千余人军心已丧,正四散逃窜。
……
“噗”的一声,有华夏军战士在倾倒的旗帜下将那名已然死去的女真将领的头颅砍了下来。
“团长,这颗头还有用吗?”
“扔了喂狗。”
陈亥带着半身的鲜血,走过那一片金人的尸体,手中拿着望远镜,望向对面山岭上的金人阵地,炮阵正对着山下的华夏军主力,正在缓缓地成型。
“金兵主力被隔开了,集合部队,天黑之前,我们把炮阵拿下来……方便招呼下一阵。”
陈亥如此说话。
陈亥从来不笑。
……
天黑之前,完颜撒八的部队接近了嘉陵江。
他听到了刺耳的冲锋号的声音……